乌乎纪事(季栋梁)

来源:

   

刊发时间:

2018-11-14

   

作者:

季栋梁

安 顿

到乌乎,我在支书家住了一晚,“明儿安顿。”支书说。

晚上睡得不好。我患有严重的失眠症,而支书的呼噜那可是高水平,加上窑洞回音重,简直就像老咆牛爬坡,一直在喘。鸡叫三遍了我才睡着。醒来,阳光已伸进窑洞,窑里很明亮。看看表九点十分了。从窑洞里出来,一股诱人的枣香扑鼻而来。是烤枣的味道,我很熟悉。在大营子农场改造的时候,当地农民、干部早晨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搭火捣罐罐茶。他们的早点就是捣罐罐茶。

捣罐罐茶像城里人喝功夫茶。茶叶主要是廉价的云南大叶春尖茶,茶叶、茶茎、茶末压制得像砖块,他们称为砖茶。茶压得瓷实,要用刀往下砍,耐煮,味道极苦。条件好点的,熬茶时会加入红枣、枸杞、核桃仁等辅料。条件不好的,从山里拣回野杏胡敲出仁儿,与茶叶一起熬。茶熬半会儿,还要加入一撮盐。一般都会有红枣。红枣加入前要在火上把皮烤糊,这样枣味儿才能熬入茶中。烤枣的味道是非常诱人的。

熬茶用的是一拃高、成年人胳膊粗细、底大口小罐罐,叫曲曲罐,粘土烧制,墨黑色,有一小把儿,粗糙而古朴。因为罐罐小,茶叶和辅料多,随着水沸滚常常澎出罐口,不时要用一根筷子反复往下捣搅,所以叫捣罐罐茶。

老年人茶瘾重,茶水熬到黑如墨水,往茶杯里滗时扯成线,苦如龙胆。年轻人茶瘾轻,会把头泡茶水盛于杯中,等二三泡茶水熬出,掺一掺。一般都是就着干粮馍或饼子,倘若没有干粮馍或饼子,就把土豆或大豆埋入火灰里边烧边吃。茶喝败了,就下地干活了。劳作一天,回家捣几罐罐罐茶,能解除一身疲劳。乌乎男人的早点也是这,女人的早点则就是喝白水吃干粮馍或饼子。这样的茶自然上瘾,“不吃饭行,不捣这不行,整日没精神,几天不捣,浑身都不对活,就像大病来了。”农闲时节、阴雨天气、逢年过节,乌乎人就捣罐罐茶,家里来客人,上点年岁的男人,捣罐罐茶是第一道招待。

支书蹴在火盆前,火盆里烧着牛粪饼,茶罐罐“噗噗噗”,牛粪饼上架着铁丝扭成的架子,上面烤着干粮馍。他说:“喝过么?”

“喝过,”我说,“农场改造时当地人就捣罐罐茶。”

支书笑笑,把茶滗进一个大洋瓷缸子,说:“窑里脸盆里有洗脸水。”

我洗过脸,支书端着大洋瓷缸子和烤馍进来,摆在炕上的四方小桌上,又从锅里端出一碟烙饼,一碟韭菜炒猪肉,一碗鸡蛋汤摆在桌上。我们上了炕,盘腿坐下。

支书说:“九十点的阳光是咱乌乎最好的阳光,能伸到窑里。”

支书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实在太苦,支书笑笑说:“你喝鸡蛋汤。”

他不吃烙饼,吃烤馍,“烙饼太软,没嚼头。”

吃喝过后,支书带着我穿过街巷。已是十点多钟,阳光很强烈,白得有些刺眼,但落到乌乎街巷是琥珀色的,因为整个街巷是黄土墙砌筑出来的。

乌乎在黄土高原丘陵地带上,木材奇缺,人们挖窑而住——选一道山梁在阳坡半腰劈出近乎垂直的崖面,然后挖窑,所以叫崖窑。乌乎人拾掇一处院落,挖窑都是奇数,三、五、七、九、十一孔,这样就保证院落里有一个中窑,乌乎人称为上窑,给家里辈份最高的老人居住。崖面劈下来的土和挖窑洞挖出的土往开铺垫,垫出一个很大的平台,分成两半,一半做院子,一半做园子。院墙与园墙之间留出四五丈宽的路,就是街巷了。院子里隔出猪舍,羊、牲口圈,园子里栽植果树和瓜菜。

支书带着我东家进西家出,就像打招呼,就像参观。窑洞我不陌生,在农场改造也住窑洞,不过与乌乎的窑洞比起来,小多了。乌乎的窑洞大都二十多三十丈深,五六丈高,窑顶为弧形。整个窑洞连一块砖瓦都没有,窑掌里盘着牲口槽,和我到过的许多农村一样,乌乎也是人畜共居。一孔窑洞只一孔窗户,开在窑门的上方,紧贴着窑顶,像一个小门,没有窗框窗扇,削几根木棒栅着,采光性很差,加之前面有山梁遮挡,九十点的阳光才能照进窑洞。每进一家,进了窑洞,支书都带我一直走到窑掌。

走了七家,支书才把我带进一个有三孔窑洞的小院,没有院门,院墙倒了几墙,像个掉牙的老人。窑门开着,一股柴禾烧出的烟夹杂地下室沉闷而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老汉说:“炕洞里点了把火,熏一熏,老久没住人了,里面会有野东西。”

支书瞪了一眼说:“嘴长得很,能有啥野东西?”

老汉一笑,我也笑了,明白支书是怕吓着我。

老汉的口音一听就是河南人,支书说:“乌乎生产队的出纳,你叫啥来着?锤子还是脬子?”

老汉说:“那样的好名我哪能占上,早让支书和大队长抢走了。”

支书一笑说:“都叫他侉子,你就随着叫,河南人咱们乌乎人都叫侉子。”

烟雾散去,走进窑洞,伸进窑里的光线里,灰尘和飞絮浮浮沉沉。窑洞打扫得干净,地上洒了水,潮乎乎的。窑壁上有一层烟渍,上了油漆一样,墙根有一绺泥皮剥落了,凹进去一道深槽,支书用脚踢踢说:“没事,没事,这些窑洞都上百年了。红军经过咱乌乎一带,毛主席也是住在这样的窑里。”

我说:“在劳改农场我就住窑洞。”

“住过窑洞,那就好。”支书说,“你来得突然,要不用泥再给套一遍。”

窑洞里摆着两口大缸,一口箍過;炕挺大,能睡得下六七个人,铺着席子;炕围墙用报纸糊过,撕得有一块无一块的;炕与锅台连着,中间隔了一道二尺高的矮墙;锅台有一大一小两个锅壳郎,无锅,黑乎乎的,还丝丝缕缕的烟冒出来。

支书说:“我看看你的锅。”

我掏出带的钢中锅,支书说:“你这锤头大的锅,还这么薄,看上去好看,这是在炉上用的。”他拃一拃,“二尺六,二尺二,侉子,当时给老走咋弄了这么大的锅壳郎。”

侉子说:“老陈女人带着娃嫁了,老走住进来没重打锅台。”

支书说:“把锅壳郎往小套一套,一个人的锅灶弄这么大做啥,费柴禾费油的。”

侉子说:“弄多大的?”

“尺六的,二尺的,你去铁匠铺选两口锅,让老唐记在账上,年底决算时从工分里扣。”

我要去铁匠铺,支书说:“你急个锤子,啥都不知道,让侉子去。”

侉子走时,支书说,“老走走的时候留下的桌子和凳子呢?”

侉子嚅嗫着说:“在我家,怕放在这里让……老鼠咬坏了,我搬到家里去了。”

“百年老榆树,一拃厚的面子,胳膊粗的腿子,老鼠长了个母猪嘴?”

“我这就去搬来。”

我忙说:“不用了,我也用不着……”

桌子抬来后,我才发现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足有四张课桌大,还有四把凳子。

“专门给老走做的,一整棵百年老榆树,木匠说能做四张桌子,八条凳子,我说做一张桌四个凳,老走写写画画的费桌面。”支书说,“老走亲自看着木匠做的,走的时候老走念叨,我说送给他,可县上就给他一小间房子,摆张床就满了,老走跟我说给他留着,他住上大房子了,就来搬。”

老走是来乌乎改造的,罪名是走资派,乌乎人就叫他老走。

摆了桌凳,窑洞立时就显得不一样,支书说:“你看么,一下子就阔气了。”

侉子拿来两口锅,和泥往小里套锅壳郎,我说:“我来吧。”

“你哪里会干,几锹泥的事,套不好四处冒烟,熏死你。”

锅坐到锅壳郎上,侉子又用泥抹了锅的四周,我问要不要搭火烧烧?侉子说:“不能烧,一烧就裂口子,让它自己慢慢干。”

墙壁上有一片划了许多“正”字,有一个“正”字没写完整,还差两画。有什么急事会让人来不及写完一个字。我觉得奇怪,以为是讲过迷信的。“记下账的,咱乌乎人计数就划‘正字,一个‘正字五画,好算。”支书感慨地说,“老陈走了快十年了,记下的账还在,这世上啥都是真的,只有人是假的啊。”

墙上贴着的报纸,有年头了,烟熏得褐黄。有一张上面有毛主席横渡长江的照片,支书看着报纸说:“你在长江边上住是不?”

我说:“是,不过不在武汉。”

“毛主席就是真龙天子,游长江,龙戏水,那还不是耍的个事。”支书笑笑。

点了根烟,支书说:“刚刚走过几家,你也看到了,都这么住着,就这么个条件,让你明个心。”

我忙说:“谢谢支书,这就够好的了,我是来改造的。”

“你能来咱乌乎改造,就是缘份,人活一辈子,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说同船渡一下都要前世修百年,这一改造不得几年,不知得修多久?”支书一笑,“不管你犯了啥错误,有公家给你量刑定罪,我们只是接受你来劳动改造的。安顿下了,你就安心劳动,上头交待了,你是劳动改造,不是监督改造,劳动改造就是劳动,和社员一样,就是个劳动。”又说,“你们这些人都是人才,国家还是要用你们这些人的,迟早是要走的,说不定过几天,一个红头文件,你们就走了,不过,对你们来说,劳动改造不定是坏事,前面来的几个刚来时身体都不好,改造到走的时候,身体都比刚来时好。”

“支书,谢谢您。”我真的心里很感动。

支书笑笑说:“以后别这样说话,谢谢,您的,听上去虚头巴脑的,连我听了都肉酥,社员听了不舒坦,觉得你跟我们隔着一层,就没法跟你处了。”

我说:“记住了。”

支书说:“下午再谢个土,就妥了。”

他问我知道不知道谢土,我说:“知道,不过都是建房、修路、开矿等开工竣工才谢土。”

“那不对,咱乌乎这方圆,每家每年都得谢一次土,要是打窑、打窖、造房、抬埋亡人,但凡破土,都得随时谢土。”支书说,“你说一年土里吃土里长的,走路睡觉都在土上,就是擦沟子你还用个土疙瘩,就像你用一个人,用了一年总得给人家道个谢说些感谢的话吧,谢土么天经地义的事。”他问我城里人不谢土?我摇摇头,支书说:“土得谢啊,人活在这世上,一辈子衣食住行哪样离得开土,连死了都埋进土里烂在土里,再日能也离不开土,人还不是土做的,女娲娘娘造人不是用土?”

我点点头说:“谢土就是感恩。”

“这话对头哩,”支书说,“你信不信我们得给你想到,入乡随俗么,谢个土住下心里就安了。”

我说:“谢土要我做啥?”

“你不用做啥,你不懂,都安排好了,你只是磕头就行了,这别人替代不了,你是主家么,侉子会指点你磕头。”支书说。

下午阴阳来了,着道袍,戴道帽,细看竟然是尚老师,他去支书家说学校的事见过。

支好一张香案,供着八块画着神佛像硬纸牌和供品馒头。尚老师跪在香案前开始念经,一手打镲,一手敲鼓。念一阵经摇一摇阴阳铃。在侉子的指点下,该磕头时我就跪下去磕头,烧白纸黄表。

念一阵经,尚老师会停下手中活计,和我吃根烟,就像干一样农活,干累了,烟瘾犯了,到地头吃烟、歇缓,一点都不神秘。

谢土,自古有之,是古代动土之后必做的一种祭祀仪式,以表达对土神的敬畏和感恩,普通人家主要是建造房屋之后谢土,明朝李贽在《移住上院边厦告文》就写道:“今尚未塑佛,未敢入居正室,且亦未敢谢土。”但乌乎这种家家年年谢土我还是第一次见,或许这更接近于谢土的本意。

尚老师说:“像你这也算是住新家,更得谢土,人住进来,一些家神比方灶神等神也都归位了,都得安顿安顿,再说老地方,人几年不住,别的东西就住了,也得赍发安顿。”

在香案前念完经,尚老师手提铜铃,边摇边念进了窑洞。侉子跟着端着香盘,挎一小篮,小篮里盛着五谷粮食。尚老师边念边走,边摇铃边抓了篮中的五谷粮食撒打,在门口站下念几句,从香盘里取出三寸宽的“赦令”符往门板上一贴。左右两孔窑洞连门都没有,用向日葵杆子栅着,尚老师依旧认认真真念做一趟。然后把院子四个角落、羊圈、牛舍、鸡埘、狗窝(尽管都已经坍塌)一一念到,五谷粮食撒到,白纸黄表烧到,我头也磕到,然后一路撒著五谷粮食念出大门,邻家的鸡拍着翅膀过来争食,它们试探着进到院里,院子一派热闹。

在大门外边尚老师边撒边念吉语:

“此是我造听我断:一要人丁千万口,二要财宝自盈丰,三要子孙螽斯盛,四要头角倍峥嵘,五要登科及第早,六要牛马自成群,七要南北山府库,八要寿命好延长,九要家资石崇富,十要贵显永无疆。一散东方甲乙木,代代子孙食皇禄;二散西方庚辛金,代代子孙斗量金;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孙早登科;四散北方壬癸水,代代子孙大富贵;五散中央戊己土,代代子孙寿比彭祖。”

念毕,他在大门墩上贴了符,进得院来,坐在香桌前,将一把芨芨,剪成一尺长的杆儿,在红绿黄蓝白黑的三角纸旗上画符咒,画好一面旗子,抹了浆子裹粘在芨芨杆上。一共做了十八面旗子。侉子用胶泥团成一个圆圆的泥墩,尚老师提笔在胶泥墩子画了些图案,然后将纸旗一一按方位插好,侉子将胶泥墩子墩在院墙上。小风吹着,那些纸旗帜就迎风招展。最后在三道门上贴了“土厚泉甘百里籍社符得障,地灵人杰一方箫鼓迓神麻”等三副对联。

侉子在院子左边的一个角落挖个大坑,一会儿两个人抬来一块青石,埋了下去,尚老师念叨几句,撒几把五谷粮食在里面,然后将石头埋了,踩踏实落。我明白这是镇宅。记得在敦煌写卷中《用石镇宅法》,云:“凡人居宅处不利,有疾病、逃亡、耗财,以石九十斤,镇鬼门,大吉利;人家居宅已来,数亡遗失钱不聚,市买不利,以石八十斤,镇辰地大吉。”

“安顿倭也了。”尚老师说。

“倭也”是乌乎常用的词,指事办停当,满意。这是个古词,宋代人编有《文韵》中解释道:“倭,顺貌”,即是“平顺的样子”。

“安顿”,我想起了杨万里《闷歌行》里的句子,“客心未便无安顿,试数油窗雨点痕。”

“这就安顿下了。”支书把钥匙给我说,“你收拾摆设,晚上来家吃饭。”

有什么摆设收拾的呢,我来的时候就是一切从简,铺好了半面炕,就算妥当了。

柳三变

我去找支书问活路,“急个锤子么,看你这棺材板一样的身体,先缓两天再说。”支书说,“没看出你还是个急性子,闲下来心慌是不,给你找个活干,把花名册重造一下,几年了,挼得魂都没了。”

我看看花名册说:“支书字写得好漂亮。”

支书一笑说:“别辱没我了,我能写这么好的字?花名册是你前面来改造的老走造的。”

看到“柳三变”这个名,我心里说还真是这个名。从花名册上看得出,乌乎人名多数都很儒雅,“秉义”“德裕”“崇信”“孝孺”“尚明”“志鹏”“彦辉”“炳玉”,颇有含义。乌乎两大家族,唐家近八代的辈字是“崇道修德天佑彦华”,孙家八代的辈字是“尚义承贤秉忠行孝”,即使杂姓人家的名字也是很文化的。他怎么取了“三变”这样一个名?

用了一天,我就造好了花名册,给支书送去,支书看看花名册说:“就是给你找个活干,你日急慌忙的做啥,十天半月也是个造么。”

进来一个人,支书介绍过我,又介绍说:“这是柳三变。”

我看看柳三变,五大三粗的一条汉子,眉毛特别浓。握过手,柳三变说:“改造又开始了?”

“估计快了,”支书说,“你的事就是拿他做的交易。”

1957年因為写大字报我被打成右派,发配大营子劳改农场改造,1962年平反,但帽子并没有明确抹掉,此后一有运动,无论大大小小,都受到揭批改造。四清运动我又被发配回故乡改造,因为我老家村子也是两大姓的天下,我成了右派给老家我们这姓带来灾祸,大队政权里原本有两个我们这门的人,因为我都被批斗了,回到老家的改造结果比在劳改农场更惨烈,每天出入都得让他们看见。大革命一开始,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别人还在观望比较时,我就写了下放劳动改造的申请,而且托了革命队伍里的朋友。一般下乡接受劳动改造,都会安排回到故乡去,我希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结果很快批了。

到了草鞋镇公社,公社李主任问询了我一些情况说:“按以往运动,下乡改造还没开始,我这边还没给你安排好,你先住一晚,明天给你安排。”

我在车马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去李主任办公室,他说:“你在外面先等等。”

我就站在向阳的墙根下。虽是仲秋,但被山包裹着的草鞋镇已有了初冬的寒意,太阳是招人喜欢的。墙根下还蹲着一排人,他们都披着黑的蓝的棉袄,一人咬着一个烟锅子,眯着眼睛晒太阳抬杠。李主任办公室人进人出的,挺忙活的。十点了,李主任送出两个人来,冲我招手。进了李主任办公室,看到还有一个老汉,穿藏蓝中山装,戴一顶有舌头的帽子,也是藏蓝的。和别的老头没啥区别。不同的是,他不是把烟锅别在裤腰带上,而是别在衣领里。

李主任说:“这是乌乎大队的王支书,你就去乌乎大队吧。”

支书抬眼看看我,我忙冲支书笑笑,忙掏出一根烟递给他,他却把烟插回我的烟盒,拿起李主任桌上的烟,抽了一根递给我说,“瓜不瓜(傻不傻),家里的石头往山里背。”

我接了烟又送回桌上,支书说:“你不吃烟?”

我说:“吃。”

“那你咋不吃,吃。”他把烟插我嘴里,还打火给我点上,然后往板凳上一蹴。

李主任说:“领上快走,你看外面多少人等着。”

“就这么让我领个人回去?”支书说,“我来找你,你倒会抓机会,把你的事解决了。”

“嘿嘿,这叫瞌睡遇上了枕头,谁让你碰上了呢。”

“支书、大队长外面靠墙蹴着一绺子,咋不让他们领走?偏偏盯上我。”

“你改造工作做得好么。”

“少给我灌米汤,”王支书说,“留着表扬别人去,我不稀罕。”

“他觉悟很高哩,是自己申请下来改造的。”

“你自己申请下来改造?”支书问我,我忙点头,支书说,“怪?的,还有找着受罪的。”

“快领上走吧。”

“那我的事呢?”

“再说,没看我忙得焦头烂额的。”

支书从凳子上跳下来就走,我跟着出来,支书说:“你现在还是他的人。”

我尴尬地站住,李主任追出来说:“你还跟我讨价还价,这是政治任务,你敢不接?”

“接,哪能不接,你是大爷么,把我裤子脱了都行。”

李主任过去抓了支书的裤带,蹲在墙根的人都笑起来,“自己脱么,哪能让主任亲自脱。”

又进了办公室,支书说:“来人就往乌乎塞,来人就往乌乎塞,乌乎是个寡妇,你想塞就塞。”

主任一把抹了支书的帽子,在支书头上拍着说:“连毛都不长了,明晃晃的像个小肚子。”李主任用指头转着帽子说:“这是对你工作的充分肯定么。他不是监督改造,是劳动改造,来向贫下中农学习的,你看他这个头身板,劳动没麻达,不会白吃你的。”

我忙说:“我会劳动,改造过两三回了。”

“改造过两三回了,”王支书说,“那说明你的问题严重哩。”

李主任把帽子扣在支书头上说:“你先把他领走,那事我考虑考虑。”

“你给个痛快话,别老婆娘尿尿沥沥落落的,你一直是黄毛山的桃,利胡子,咋倒回来了?”

“总得开会研究研究。”

“啧啧啧,谁不知道你手腕硬,一手遮天?你放个屁别人都得拿帽子接着,研究研究,开会你提出来谁敢放个屁。”

“我在会上提过,可你这么说,他那么说的……”

“我的你不听,听他们的?都说你是黑脸包公,脸黑心明,连小姨子的话都不听,看来都是传说,也是个小姨子话都听的货。”

“这个……他叫个啥名字?”

“你啥记性,刚说过你就忘了,还说在会上提过,”支书用指节敲着桌子说,“柳三变。”

“柳三变?”我禁不住脱口而出。

支书看看我说:“你认识?”

“不不。”我忙说,“重名。”

李主任说:“你和这个柳三变到底啥关系?”

支书说:“?关系。”

李主任笑着说:“?关系,这问题就大了。”

“你当我跟他婆娘有一腿?”支书说,“你知道乌乎两大姓,事难日鬼得很,柳三变进班子,我也有个帮手。他几代贫农,对革命有感情,重要是人很正,一正压百邪……”

有人推门进来,支书说:“出去,出去。”

那人说:“日怪,啥时候这里成了你的天下?”

李主任摆摆手,那人退出去,支书说:“我知道你怕莫大智……”

李主任说:“我有啥怕的……”

“别谝大话了,”支书说,“你怕他做啥,莫大智在乌乎的事还不是你给捂住的,他不怕事张扬开来?他要找你的麻达,你就给他说,乌乎不是没娘娃,朝里有人,就他那点小权力,乌乎人还没看在眼里,乌乎人敢捉了他,就不怕他,他还能杀人?要我说这事上你还能卖好哩。”

“没看出来,你是当主任的料么。”

“位置让你占了,你当我不是那块料?”

“这个庙太小,你该往县上、省上、北京想。”李主任说,“我应承你了,不过我提醒你,他要出个啥事……”

“他能出个?事,他连?事也出不了,出了事你把我撤了,充军发配。”支书从板凳上跳下来,“快下个红头文件吧。”

“你回去把过程走了,我这边开会过一下,才能下文件,连规矩都不懂?”

支书一把扯住我的手拉着,就像拉个娃娃,临出门时说:“费这么多唾沫,弄得像做买卖,你说你啊,你早痛痛快快应承了多好,非把两趟子事弄成一趟子事,把工作弄成交易了,我都心里不受活,人家心里能受活?好像是我不接受人家,好像人家是个累赘,吃闲饭的,哪次来改造的,我不痛痛快快地接受?本来人家改造心里就不痛快,结果来让咱们这么嫌弃,麻雀儿还有瓜子大的脸哩,毛主席还说领导要讲艺术,我看你一点都不艺术么。”

李主任笑了说:“是劳动改造,不是监督改造。”

我还没细想过监督改造和劳动改造有什么区别。

“到我那达都是劳动的。”支书说,“劳动改造,劳动改造,毛主席都说劳动人民最光荣,咋就一来运动就把劳动和改造联系在一起,跟我们一起劳动就是改造了?那不是说我们劳动人民罪行很大么,人家来改造还有个出头之日,我们连个出头之日都没了?”

李主任脸一沉说:“你个怂货,你这张嘴不挨幾锤子就把不住门是不?啥话都往出耙?”

支书笑着说:“你就爱咬个字眼。”

出了公社大院,支书说,“你吃了么?”

我说:“吃了,吃了。”

支书说:“你别作假,说实话,路程不近哩。”

我说:“吃了。”

“嘴慢慢儿的,肯定没吃扎实。”

我们又返回主任办公室,支书说:“主任,让你把我气得,把饭给忘了。”

“管个锤子,我有两个蛋,你舔舔上路。”李主任说,“你说咋就选了你这号干部,每次来不吃一顿不走,来我这里改善生活来了。”

“我也思谋咋把一个公社交给你这么不利索的人,知道我开了口就少不下一顿饭,还费那唾沫做啥,我不馋你那一口,就是这位同志,你看看,肚里没存货,瘦得跟一条龙一样。”

“这才啥时辰,墙影影子还在半院,灶门还关着哩。”

“饭馆又没关门。”

“你个老怂,你咋不说请我吃个饭。”

“这是公社,你的地盘,我到你家了,你去乌乎,哪回不是宰一只羊我给你弄三个蛋吃。”

李主任拿出两张票,支书嘿嘿一笑说:“你再批上几个字。”

李主任说:“还想三道五道的,把自己当个人物。”

进饭馆前,支书爬在墙上在票上写字,他说:“你想吃啥?”

我说:“啥都行。”

“到了咱这地方,你也不知道该吃?个啥。”他在票上写“加肉半斤”。

吃饭的时候,他说:“你别多心,不是拿你做买卖,我专门是来弄这事的,碰上你了,正好拿这事逼逼他。”

我忙说:“不多心,不多心。”

我是来改造的,还哪里敢多心。说实话我心情很好。

路上我心里倒惦记这个“柳三变”,想问支书,最后还是忍住了。想或许是小名、外号,或许压根就跟这三个字不贴。

参加劳动后,我真正成了一名社员,很快也就知道了柳三变的事。

“四清”时莫大智带着工作队进驻乌乎大队,后来组织了捉奸,把前任支书唐德生捉在尚志凤的炕上。尚志凤是地主老抠门的女儿,捉奸就成了政治斗争,唐德生被押上了批斗台。坐革命土飞机,扎革命捆,打革命夯,过后,就是揭批。唐姓是乌乎第一大姓,揭批第一炮当然要打响。柳三变被点名第一个上台揭批,一是柳三变能说,二是柳三变是会计,三是柳三变当会计唐德生不同意,想让祝志成做会计,但没拗过当时驻队的工作组长。

柳三变说:“我没啥揭批的。”

莫大智愣了一下,敲着桌子说:“你没啥揭批的?唐德生作为大队支书,和地主婆祝小凤搞到一起,捉奸捉双,事实就摆在面前,你没啥揭批的?你就这觉悟?”

“这不能说明问题,老早以前,唐德生就和祝小凤好上了,又不是当了支书以后才好上的,事有个先后,不能黏在一起,再说祝小凤也不是地主婆,是地主女儿。”

“柳三变,你是个老党员,这是个路线问题,这点阶级觉悟都没有?”

“我就这觉悟。”柳三变说完掉头走了。

晚上,工作组和队干开会,没让柳三变参加。

会后,莫大智把柳三变叫去说:“你明天上台揭批唐德生还来得及,实话跟你说,你揭批不揭批,唐德生都是要批倒批臭的,重要的是要看你的态度,你的觉悟,你是在党的人。”

柳三变说:“在党不在党,事有个先后,话不能颠倒说,还是那话,我没啥揭批的。”

莫大智一拍桌子说:“你被开除出党了,会计也撤了。”

“开除我的党籍,老子入党的时候没解放哩,都不知道将来谁坐江山,那是要杀头的,我冒着生活危险入了,你莫大智啥时才入的党,现在你开除我?我就是不上台揭批,想咋弄你们弄?去。”柳三变掉头走了,出门时骂了句,“还实事求是,你们这么弄事就是个?事。”

那年,共产党在乌乎暗地里发展党员,柳三变想加入,回去跟爹商量,爹说世事看不明白,谁知道将来天下谁坐,不过,那年他们从咱这里过,穿得破破烂烂的,也没听说打家劫舍抓兵摊饷的。柳三变就入了党。

柳三变去找大队长,那时间支书是大队长。柳三变说:“莫大智跟尚四喜婆娘搞得热火,猪八戒倒打一耙,倒把唐德生捉了奸。眼睛瞎了,看不清这背后的事?”

大队长说:“捉唐德生的奸就是莫大智的主意,看不明白?”

“唐德生打倒了,支书就是尚四喜的,这是给尚四喜腾窝窝,你当是给你做好事。”

“莫大智是县上来的,他爹在省上,不好惹,公社都不敢拿他咋样。”

“你是啥大队长,我是看透了,你是狗?掉进油缸里了,又尖又滑又难拿。我不像你,屎都能吃下去,我咽不下这口气。”

“柳三变啊,眼看着的亏你硬往下吃?你叫柳三变,就不能变变?”

不久,县领导来看望驻队干部,晚上,莫大智被捉了奸,是柳三变伙上唐家人干的,他们就是选在县领导来队上的时间捉奸。他们怕莫大智这晚上不去尚四喜家,可这莫大智太张狂了,喝了点酒,偏就去了。捉奸的时候怕官官相护,反咬一口——上唐大队出过事,大队长捉支书的奸,结果变成了支书是做政治思想工作,大队长把自己害了进去——他们把声势搞得很大,莫大智和尚四喜的女人被赤裸裸地捆到了麦场上,那夜整个村庄牛哞驴叫鸡犬不宁的。莫大智就此悄然回去了,柳三变的党员和会计却也没恢复。

红头文件下来了,支书说:“宰鸡去,这事你得感谢老右。”

柳三变说:“那我党的事呢?”

支书说:“党的事以后再说。”

“咋能以后再说?开口原则,闭口原则的,这就是个原则问题,一句话就把我开除了?莫大智算个锤子,他开除我,我不比他入党的时间长?我的党不恢复,会计我不干。”

“你狗日的还是荞面搓的棒棒,见风就硬,你……”支书没说完,柳三变已走了,支书冲我一笑,“这狗日的就是个犟怂。”

我说:“开除党籍下文件了么?”

“開除党籍还下文件?”

“开除党籍要通过支部会议研究讨论,形成决议,下了红头文件,才算真正开除党籍。”

“这、这我得去公社问问黑脸包公,这事马虎不得。”

支书又去了趟公社,回来跟柳三变说:“宰鸡去。”

柳三变说:“我党籍恢复了?”

“日他娘,你说我们这啥政策水平,莫大智说开除你党籍,那就像骂仗骂出的一句话,下了文件了?让黑脸包公把我好一顿耻笑。”

柳三变笑了说:“狗日的,我就说开除党籍哪有这么容易。”

支书说:“嘴裂得像你婆娘的喔,你就是个犟怂。”

“不是我犟,也不是我非要是个党员,人得有始有终,入党的时候说,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这是赌下咒发过誓,你让老右说么。”

柳三变很好打交道,这个家伙有一个习惯,一闲下来喜欢自己弹自己的脑瓜,“嘣嘣嘣”的,我问他为啥要弹,他笑着说看还能不能灵一点。他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小时候他气大,一生气就憋过气去。因此剃头时头上老留着三撮头发,他娘辫成了三个辫儿。只要他一气死过去,就抓那三撮头发提拉。天长日久的,人们就叫他三辫。报户口的时候,也就报了柳三辫。登记户口的老黄识的字有限,辫子的辫写了半天没写出来,说辫子的辫,这哪是个人名,谁取的这名?他爹说请不起先生,自己叫的。老黄说给改改吧。他爹说已经叫出去了,怕改不过来了。老黄说改字不改音,改成变化的变吧。老黄还解释说这个变比那个辫好,你看你穿得补丁摞补丁的,连鞋都穿不起,给娃取个名字都请不起人,日子应该变变了。他爹就千恩万谢的,还给老黄十个鸡蛋。

大了点,柳三变很不喜欢这个名,“三变,让人家听了当我是个变化无常的人。”上农民夜校识了几个字,就想改名字,他想了好几个名字,人家问他为啥要改,是不是犯过啥事,历史不清白,几个问题问得柳三变掉头就出来了。

“苦(可惜)了十个鸡蛋了,还不如辫子的辫,辫子的辫笔划还多哩。”

“笔划多了就好?”

“厚重么,柴堆大了还火焰高哩。”他说,“我家几代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我爹就一个劁猪的,要不能给我取这么个烂杆官名(乌乎人把大名叫官名)?”

我笑了说:“要说柳三变这个名可不是个烂杆名字,历史上的柳三变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历史上还有叫柳三变的?给我说说,我咋也得知道知道人家,好赖重了人家的名。”

我就给他讲了柳永的一生,

“这么厉害的人,咋没听说书的说过呢?”他说,“我从十三岁就跟人跑脚,当骆驼梢子,到哪里住下,就撵说书人,听了几十年书哩。”

我说:“但凡读过书的人,都是知道他的。”

他呃了一声说:“从古到今出了多少个皇上,人还记得几个,柳三变像你们这些人都还记得,不简单,是个厉害人哩。”

我笑着说:“这话说对了,那是个相当厉害的人。”

他说:“今年清明得给人家烧张纸,十一得给人家送身寒衣,咋说咱也重了人家的名么。”

不久便是清明节,我在十字路口烧纸,他从坟地里出来,也在十字路口给柳三变烧纸。

家 口

支书送来一沓报纸和半碗糨糊说:“把炕上一转圈糊糊,要过年了。”又说,“以后你就到大队部看报纸。”支书走后,我开始糊墙,边糊边看报纸。看到《人民日报》上的文章《肖洛霍夫的叛徒真面目》,看看日期,我在城里时就开始批判这本书了。以前我没有看报纸的习惯,被打成右派后就有了读报的习惯,得时时掌握革命形势,政治信息,可大革命开始因为挨斗没处看报纸了。

我忙翻出《静静的顿河》,虽然还没看完,也得处理了。可怎么处理呢?读书人烧书是下不了手的。窑洞墙壁上有个洞,用棍子探探,老深的,三本书都能塞进去,便将书全塞进去,还用一把麦草把洞塞上。第二天起来,发现窑洞有碎纸片,跑到洞跟前一看,麦草散落地上,洞里全是碎纸片。正收拾,支书进来了,说:“书让老鼠咬了,老鼠祸害得很,除了祸害粮食,尤其喜欢祸害书。”

我把纸片扫到灶火里,支书说:“看看箱子里。”

我说:“这箱子严实,老鼠进不去。”

支书说:“老鼠是个软骨子,只要头进去,身子就能进去。”

我带着两个老式皮箱,一个装着衣物,一个装书本。我打开箱子一看,果然咬了许多纸屑,另一个箱子的衣服也让咬了,而且牛皮也给咬破了几处。

我说:“这窑空了几年了,还有老鼠?”

“人走了老鼠也就走了,可老鼠比人、猫、狗更恋家哩,只要这个家有动静,它保证是第一个回来的,灵性得很,要不十二属相里它咋为老大呢?”支书说,“你得养只猫哩,老鼠祸害得很,铁都咬个窟窿。”

老尚从门前经过,支书说:“打听一下,谁家有多余的猫,给老右抓一只来。”

不一会儿,老尚就抱来一只猫,黑白花纹,像抱着一团花布,“你先养上几天,闭闭鼠。我妹家有两只猫,过两天捉一只过来,我再换回去,”老尚嘿嘿一笑,“这猫不给你,称心勤顾得很。”

老尚还带来半个碗,“给口剩饭就行,自己能打食,饿不下。”

我开玩笑说:“借的猫儿不捉老鼠。”

“没听说过,借的女人不养娃倒是见过。”老尚把猫递给我,“抱抱它,看跟你投缘不。”

我抱过猫,它“喵呜——”叫一声,还把脸往我手背上贴贴,小舌头火苗一样舔我的手背。老尚说:“欢欢,跟我回家。”猫“喵呜——”叫一声,继续舔我的手背,老尚说:“狗日的,刚夸你称心勤顾,这就让我难看,也是个势利鬼,闻出他是个城里人,吃粮票的,月月有个麦子黄?”

我们都笑笑,老尚说:“我看跟你有缘,你就养着吧。”

支书说:“晚上可别搂着睡,男不搂猫,女不搂狗。”我笑笑,支书说:“不是跟你说笑话,晚上你那东西一动弹,它会当老鼠捉哩,你一个人慌着,老二咋会不动弹呢。”又说,“老尚的东西就剩下个豆角了,婆娘搂狗睡都不搂他。”

我忍不住大笑。

这猫很爱干净,每天早晨起来就用两个爪子洗脸。它真是跟我有缘,闲暇时间,它就陪在我身边,你唤一声,它就偏着头看你,“喵呜——”应答一声。你一抻手,它一跃就到了你怀里。它极善和人玩乐,舔你的鼻尖,手指,用小爪子抓你,锋利的爪子绝对不会伤到你。我想起陆游的《得猫于近村以雪儿名之戏为作诗》:“似虎能缘木,如驹不伏辕。但知空鼠穴,无意为鱼餐。薄荷时时醉,氍毹夜夜温。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村。”

乌乎多数时候气候干燥,早晨起来,地上会落一层浮尘,霜雪一样。每天早晨,院子里都会有蹄痕,一朵朵像花,五瓣的,三瓣的,两瓣的,有像马蹄莲的,一串一串的,就像一个穿着纳了各种花样鞋底的人走出来的。还有尿痕粪便。这是小兽们的足迹,它们是来浪门子的?还是与我为邻,就存身我的院落?

这天早晨起来,我发现院里的梅花状蹄印很大,印满院落。显然不是猫的。是别人家的狗来浪门子,还是别的东西?老朱背个背篼从门前经过,我叫住了,“你来看看,这是不是狗的爪印子?”

老朱看了又看說:“是狗的。”我心一下安了许多。“也可能是狼的,狗就是狼转的么。”

我说:“狼的?狼……来村子上?”

“来,常来,前两天还进老唐羊圈里咬死三只羊,”老朱笑笑,“狼婆还钻被窝哩,三只眼还生过一个狼娃。”我问三只眼是谁,老朱说,“我也不知道,你怕个锤子,啥都没操心(喂养)着,它来了来去,转一圈就走了,又不像人会抬门。”

我继续看那梅花蹄印,老朱说:“走,拾粪走。”

我笑着说:“拾粪还约人。”

“怕了你就养只狗么,”老朱说:“雷震子家狗下了一窝。”

我去雷震子家,雷震子家的狗下了一窝狗娃子,六个。据说这雷震子生下时,家里遭雷击过,一声炸雷,一个脸盆大的火球从门口砸进来,转了一圈出去了。

雷震子说:“你挑一个。”

我说:“不会挑。”

雷震子一拍脑袋说:“就是,你哪里会挑狗,挑狗这样,捏住脑顶的皮往起提,不叫唤的狗歪。”六个狗娃他一只一只的提,有四只一提吱哇乱叫,有两只一黑一白,却一声不啃。他把不叫的两只又提了一遍,“你挑一只。”

我说:“随便哪只都行。”

他说:“白的吧,白狗辟邪哩。”

在乌乎辟邪是一件大事。毛鬼神、狐狸精、黄大仙在乌乎都不是骂人话,而是存在于世上的邪物,而且都有传说,比如“毛鬼神”,说是姜子牙的舅舅,传说姜子牙封神,封到最后,姜子牙的舅舅也跑来讨封,他不敢进大殿,就在门背后探头探脑,姜子牙看他舅舅鬼鬼祟祟,就随口说:“你要进来就进来,探头探脑地,像个毛鬼神……”就应了这句话,他就被封为毛鬼神。还有狐狸精,就是苏妲己在世间的阴魂,黄大仙就是成精的黄鼠狼等等。

我抱过狗娃时,雷震子又说:“捉狗跟人的脾性,你这人就是个歪人,怕也给运动挼得没脾性了,等会儿让我儿子给你送过去。”

我笑了,雷震子的儿子脾气大,惹了他他就拿头撞墙,还往崖边跑跳崖,都叫“惹不起”。

我给他钱,他说:“你这是耍笑我哩,逮狗逮猫的谁还掏钱。”

不一会儿,雷震子的儿子送狗娃来了,我接过狗娃,支书说:“这就对了,过日子咋能没狗,狗看家,也是一个提醒么,你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狗一叫,你就知道来人了,可以收拾干净了。”

又说,“狗是忠臣哩。”

乌乎人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有两个传说为依据,一个是说人这辈子糟蹋的粮食,死后全变成了蛆虫,猫会用尾巴将蛆虫赶至你面前监督你一条一条吃下去,狗会扑过来赶走猫,替你吃掉蛆虫。一个是说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米山面岭,油缸醋井,人是不劳而食的,后来人们太糟蹋粮食,一个娃拉屎,妇人正和面,随手揪了一疙瘩面给娃擦沟子。玉帝大怒,王母娘娘率天兵天将下凡要收走粮食,将人类全部饿死。是狗追撵着讨了粮食,人类才得以生存。当然猫也有好的传说,说人死后到了阴间,是猫给人领路,狗护驾。

“猫狗猫狗,家里一口,这才像个家么。”支书说:“开春,再养上几只鸡,就更像个家了。”

这小家伙虽然还只有猫一样大,却已能看门了,来个人,就叫着扑出去了。你不拦,人要进门还真不易。正如陆游诗中所写:“贫家也复谨朝昏,小犬今年乞近村。糖秕无多深媿汝,狺狺终夜护篱门。”散工回来,它远远地迎着来了,关得又叫又跳的。你别看这么个小东西,早晨起来,院子里的小兽蹄痕少多了。

开春,正生十岁的儿子殁了,村子上人陆续去正生家看望,乌乎人把这叫收泪。

收泪是乌乎最令人感动的词之一。多年后,我曾读到一篇文章用到“收泪”这个词,解释时列举了嵇康《思亲》诗“中夜悲兮当谁告,独收泪兮抱哀戚”、《晋书·孝友传·刘殷》“殷收泪视地,便有堇生焉”、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第三十六回“毛偃收泪,同赵衰等来见重耳”等,此君并没有领会这个词,他所列举“收泪”是指自己止住了泪水,在乌乎“收泪”是指通过劝慰让人不再沉溺于不幸之中。在乌乎,老人去世,亲朋好友要请亡者家属吃饭,叫收泪饭。

我去小卖部,支书也在。我要了一斤红糖,一瓶罐头,一斤挂面,支书说:“收个泪么,三色礼重了,一斤糖就够了,三句好话也当钱使呢。”

“三色礼”是指三种不同的礼物,通常是罐头、红糖、挂面,沾亲带故也是重礼。

“没事,没事。”我三样东西都买了。

支书说:“以前你月月有个麦子黄,现在也是寡妇尿尿只出不进,钱可不敢像以前浪花。”

我“噗”地笑了,他没笑。乌乎人常把这样的一些荤话用来说正事,很形象。

正生家窑里人很多,都在说劝慰的话。

“唉,好的命不长,多好的娃,一点都不玍古,不惹人贱眼。 ”

“玍古”是一个古词,指性情乖僻,行为怪诞,耍无赖,匪性重。

“得病两年,睡在炕上,伺候他,心尽到了。”

“哪棵树上没有个谎花。老天爷就给了这么点阳寿么,这么大点娃,干净就像个冰疙瘩,定然是上了天堂了,哭得越歪,娃路上走得越扯心,耽误娃上天堂哩。”

过了几日,正生捧着四只鸡娃来了,“你养着,吃个蛋,也能添个笔墨纸张钱。”

我说:“我怕养不好。”

“鸡最好养了,草芽芽蒿叶叶虫虫蚁蚁的,自己能吃饱,冬日给一把瘪粮食就成。”正生说,“再养大点给你捉来也行,可再大点就认下家了,在你家养着,下蛋也回我家里下哩。”

他在院子里看看,说:“鸡窝都塌了。”

我说:“我那窑大,就让在我窑里。”

他说:“使不得,你记着,窑里可以养猫养狗养牲口,不能养鸡,鸡这东西招惹那些东西。”我知道他说的那些东西是指妖魔鬼怪一类的邪物。

他回家抱来几块胡基,靠着崖根砌鸡窝,我说:“给你添麻烦了。”

他说:“这有啥麻烦的,几锹泥的活。”

我说:“对你来说简单,对我来说可是难事哩。”

“你就不是做這活的,就像我不是写字的么。”他笑着说,“鸡要吃开鸡蛋了,你就把鸡嘴剪了。宰了也行,你一个人,日子消停,秋上再给你抱一窝。”

鸡娃长得很快,到了初夏,四只鸡已经长大了,四只鸡有一只公鸡,会打鸣了,而且好斗,你要拿条棍,它就会扑来跟你斗,我经常拿棍儿和它斗,棍上被啄得坑坑窝窝的。来了外人,它总是偏着脑袋围着人转,颇有些挑衅的意味。你要有举动,它会跳起来啄你,脖子的一圈毛奓起,就像围了条围脖。

支书来了,公鸡扑支书,支书就拿烟锅跟它斗,烟锅短,它啄了支书的手背,立时就出血了,支书捏了一撮土揞在伤口上,笑着说:“狗日的还不认识支书么。”我笑了。

“司晨的,闭鼠的,守家的,你这家口齐了,这些东西帮你积阴德哩。”

我说:“有啥说法么?”

“你想么,洒了的饭,溅出去的粮食,鸡就替你吃了;每日的恶水、司气(馊)了的饭菜,猫狗就替你吃了。这辈子糟蹋了的东西到了那世就都成了罪,变成蛆虫让你吃上的。”支书说,“也能给你避祸,邪恶的东西看到你这屋里鸡猫猪狗的,知道这家人气旺着,你不招惹也不会跟你生事的。”他嘿嘿一笑,“这世上啥东西都是欺软怕硬。”

我说:“我也喂个猪吧。”

支书说:“猪不好喂,猪要专门喂食哩,吃得又多,而且手气不好,喂成个老疙瘩,就像吃了丁香,咋喂都不长。不像猫狗,你做饭时多下一把米,多和一点面,它们就能过活,它们自己会打食。”

麦收后的一天,我端着饭碗到院里吃,窑顶时不时往下下碱土。到了院里,一抬头,见支书蹴在崖头——支书经常这样蹴在崖头——如果不是冒烟,就完全是一只俯瞰着村庄的老鹰或者突兀的山石。

我说:“下来吃饭吧。”

“你能做个啥饭,”支书下来,看看我碗里,“你做的面条还是糊糊?”

我说:“面条。”

他说:“改造改造,面条都做成糊糊了。”

我说:“今天没把握住,面和得伤水多了。”

他说:“锤子,你们这些南蛮子,一天三顿吃米,偶尔吃顿面,也是挂面,会做面条?”

吃過饭,我说:“进窑吧,里面凉爽,这日头毒得。”

支书说:“窑里头闷,崖头树下吹风走。”

我们上了崖头,躺在树下,支书说:“老走狗日的刚下来时怕土,就像土有多脏一样,我说你娘的,你吃的不是土里长出来的,死了都得埋到土里头,现在你看,走站往地上一躺。”

“你们乘凉哩。”

是草花,背着一背篼青草。

我说:“也不歇晌?”

“没歇晌的命么。”

“坐会儿再走。”

“没坐着的命么。”

草花走了,支书说:“是个好媳妇子,就是命苦,男人下煤窑打死了,丢下三个儿子。”

草花下了崖头,支书说:“想那事不?”

“……也想。”我脸红了。

“你这人实在,你要说不想,我就再不跟你说话了。你三十来岁,人最好活的就是二十到五十这几十年,也是最歪最想的几十年,”支书说,“这场运动看架势,不像前面的运动,一时半会儿怕结束不了,就这么逛过去了?”

我长吁一口气,支书说:“你们朋一朋。”

“朋”的意思我懂,在乌乎“朋”这个字可是用出了真义。

乌乎人生活艰难,日子拮据,遇上了过不去的坎儿,“朋”是解决的主要手段。单干的时候,谁家死了一头牲口,牲口不配套了,与人家的牲口朋到一起种地。一家的财力不足拿不下一件事,就几个人一朋把事做了。割尾巴羊不让多养,按人头定指标,一家十来只羊不凑放,把羊朋在一起轮流放牧。家里遇事,钱打住了,找人借几个钱,不说借,而说朋。

“朋”字最典型的是体现在婚姻上,家境贫寒,娶不起媳妇,就两个人朋一个媳妇。有弟兄朋一个媳妇,有朋友朋一个媳妇,男人体弱多病,也会朋一个年轻力壮的光棍汉。光阴好转的时候,再娶一个,就分开了。有的一朋多年,有的一朋一辈子,长生和老钟朋日子,老钟老婆去世了,现在两个人过活,像父子,也像弟兄。男人年纪大了,还没生下儿子,也会朋一个男子,企望生子留后,像尚陈有就是尚志东生不出儿子,朋了陈清远,生了一个儿子,便取名尚陈有——意思就是尚家陈家都有了。尚陈有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姓尚,老二姓陈,两门人现在都旺生生的,子孙十几个。乌乎的历史就有一个与“朋”有关的传说。据说乌乎唐、尚两大姓原出一家,说乌乎最早只有一个寡妇娘带着姓唐的儿子生活。儿子大了,娶不起媳妇,就和姓尚的小伙朋了一个媳妇。这媳妇能生,生了九个儿子,后来两个分了家,据说唐家分了五个,尚家分了四个,分儿子的时候两个人就像捉猫捉狗。

“寡妇,带着几个娃,成分不好,嫁也不好嫁。”支书说。

我说:“她成分好哩,跟我朋不是害了她?”

支书说:“她都这情况了,还管啥成分不成分的,三个儿就是她的成分,要不早嫁了。”

我长叹一声,支书说:“还是看不上咱这里的女人,没城里女人洋气么。”

“不是,她们很纯朴,身上有自然的香味。”

“那咋了,怕她黏你?你放心,她不会黏你的,再说还有我哩,你怕啥?”支书说,“老走就朋过。”

我说:“跟她朋的?”

他“噗”地笑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把我们不当人看,我们再不讲究,也不会让你们俩同朋一个是不?一个政策下来,你们屁股上土不拍走了,她们咋活人?”

我说:“我不是那意思。”

他说:“老走跟素英朋的,素英不在队上了。”

“她改嫁了?”

“嫁好了,是老走把她嫁出去的,老走调到省城给介绍了个老革命,老革命年龄大是大了点,可娘儿几个户口都办成城市户口,吃上粮票了,月月有个麦子黄,过得挺好的,我去县上开会,还叫我到家里吃了顿饭,老革命好能喝酒,把我喝了个五迷三道的。”

“我没老走那本事,朋了……”

“想那么多,人这一辈子,走一步看一步,看得太远了,误人的事哩。其实,朋不丢人,我大弟兄两个朋了我一个娘,穷么,朋我娘一个都差点朋不起,后来,我大伯跑兵从崖头掉下去,死了,日子过不下去,又朋了陈家我干大,给生了个儿子。俗语说宁拆十座庙,不黑一门人,为三门人传宗接代,我娘功劳大哩。”

要上工了,支书站起来说:“你说你瘦得,像个棺材板板,一天猪汤狗食的吃不好……你写标语吧,把咱乌乎生产队能写标语的墙上都写上标语,闲了学学做饭。”

我说:“跟草花……”

“你心里别有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死在乌乎了,”支书笑笑,“咱乌乎是草鞋镇最大的大队,十三个生产队,也够你跑的。”

我工作很上心,天天提个桶去写标语,“你这人咋就不会偷懒,这么跑路吃不肥都跑瘦了,就是给你找个活干,再说这油漆也得花钱噻。”支书说。

老 走

八岔这地方,乌乎人叫得非常简约明了,乱堆子。

八条沟在这里归为一条大沟,就像八川归海。暴雨在梁峁沟谷冲刷切割雕刻出城堡、宫殿、碉楼、佛塔、驼队、文臣、武将、狮、虎、猴、猪……在光与影的作用下,明暗成色,加上草蒿、灌木以及天长日久形成的黑褐色土皮的装点修饰,从不同角度观察,呈现不同形象与姿态,简直就像奇幻美妙的艺术长廊。陡峭险峻的悬崖,直插天空的土柱,摇摇欲坠的土块,完全是纯粹的黄土,没有任何石质的东西,却经得起刀砍斧凿般的雕凿,而从黑褐色土皮上看出,这样矗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你不能不感叹,这黄土真是厉害。

我站在沟崖边往下探看,深,悬,很有些晕眼。

“想跳崖?”支书不知啥时候来的,冒然出声把我吓了一跳。

“只是看看,”我说,“倒是你一说话,吓得差点掉下去了。”

“别站在沟崖边,吊得悬溜溜的,说塌就塌了。”支书把我往后拉拉,“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吗,鬼招手,你到对面看,这块悬崖就是一只鬼手,死过不少人,崖底下孤魂野鬼多。到了晚夕,这地方阴森鬼气的,啥声音都有。”

我想这风穿越这些沟岔、土洞时形成了各种奇妙的声音。

“有啥想不开的呢,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说:“我要寻死早死几回了,到不了乌乎。”

他笑了说:“这就对了么。”

支书带我到一个土梁上,像个解说员,指着各种形象给我解说,哼哈二将,千里眼,顺风耳,判官笔,黑白无常,老君炼丹,真是形象,尤其是唐僧师徒取经,三个人一匹马在谷底行路,孙悟空则在一个十分传神的金箍棒土柱上头,而那只菩萨的坐骑狮子,脖颈处长着的灌木蒿草正像狮子纷披的鬃毛,老君炼丹有炉有丹,红彤彤的。他指着东面一片辉煌的“建筑群”说:“那就是天堂,你说像不像?”

我笑着点点头,天堂谁见过呢?可人人心目中都有天堂,无外乎是宏伟的城堡、宫殿。

坐在土梁上,点了烟支书说:“老走就在这崖行(寻)过死,不是广财的爹盯着,狗日的真就跳下去了。”支书深咂一口烟,徐徐吹出来,“老走刚来傲得很,跟谁都不说话,眼睛长在天花盖上,歇缓了,散工了,老双手叉腰在梁顶上张望,就像当毛主席指点江山哩。眼里没我们这些人,就像我们活得有多么不值,连地上的虫虫蚁蚁都不如。你猜他来的第一天跟我说啥?他说我这双手除了画画,干不了别的活。我说你这双手干不了活,我这双天生就是干活的?你猜狗日的说啥,对。你说气人不?我气坏了,就让唐彦辉领上他干活,唐彦辉那是个带着干活能把牛都累趴下的货。我那时脾气瞎(坏)着哩,每天还要折腾他吼骂他,这个怂货就是不服软,还跟我争嘴讲理,甚至对骂,我说不把你皮熟展了,我把这王字倒着写。他竟然说倒着写也是王。你说气人不气人,这种人越弄你越气。

“刚来时身体比你好,没几个月就垮了,脸上皴得到处是褶子,浮着一层皮,手简直没法看,到处是口子,衣服破了都不知道缭补,头发也不理,像蓬蒿一样乱飘着,就跟个讨吃一样。唉,看着着实可怜,可苦成那个?样了,就是不低头服软,还是个傲,不尿人么。我就想这怂货不是苕着,就是不想活了,这是拿命跟你扛哩,哎呀,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泼烦,说个不革命的话,你就是反党、反毛主席、反新中国、反社会主义,那自有国家收拾你,要你的命也轮不到我们,我们前世有仇还是后世有冤,背你一条人命?他把事种到我心里了,他就像没事人一样,还是那副德行。好的怕瞎的,瞎的怕横的,横的怕苕的,苕的怕不要命的,到后来我都有些扛不过他了。

“我娘跟我说近来她夜夜听到人哭。我听过,听不到,我说那是你耳朵老了。有天晚上,我娘把我推醒,说有人哭哩,再这么哭下去人就哭没了。我娘是个居士,眼瞎了,可人都说天眼开,天耳也开着哩,她能听到三界的声音,能给娃看病,一看就好。开始我没想到他,那么牛哄哄的人,咋会哭?我先把村里日子过得难怅的人家都走了一遍,没听到哭声,想想就往他家来了。人不在,门锁着。我心想瞎茬了,不会行死了吧。我上了崖头,闭住气听听,听到了哭声,呜呜咽咽的,好不瘆人,我想会不会是孤魂野鬼诉冤情哩。我连抽了三锅子烟,烟锅头就烧红了,烟一装上就起火焰,鬼怕火嘛,我边抽边走,寻着哭声一直走到山背后,看到一棵树下火光一明一暗的,是他。我长出了一口气,隐在树后。夜深了,哭声很清晰,真是凄凉寒人啊,那是心在哭,我落泪了,我没打扰他。他一直哭到鸡叫过头遍了,才起身往回走了。我尾随着他,看他进了家门。回去我跟我娘说了,我娘说他现在活在你手里,罪孽再大,也不该你要了他的命,你管着这一坨的事,他要死了,就是死在你手里,死人的事都要算在你头上。

“第二天,我去公社开三干会,对唐彦辉说让歇缓上几天吧,唐彦辉说不歇缓也干不了了,背了一捆麦子,顺着坡滚了,我还想给你说咋弄,这么下去他会死在咱们乌乎。我说让人照看着点,我回来再说。我走了,他就跑到这里跳崖来了。开会回来听了事可把我给惹齁了,让我一顿好骂。我说你羞你家八辈先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行死呢,给谁行死哩?给你大(爹)你娘行死哩,除了你大你妈,你儿你女,谁管?你死活。你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你这号慫货,公家把你一枪打了也没错。这么大的运动,死个人算个啥,你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这么大的国家有多少,死上八个十个谁在乎?你当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把你稀欠的,贵气的!死了埋死的,你当埋活的呢,连这都不明白?就说你是冤枉的,哪场运动不冤枉几个人,运动就像一场风,哪场风过来不刮折几根树枝子,坏枝子也折,好枝子也折哩。你觉得冤枉,要我说改造你一点都不冤枉!就你这一点罪都受不了,以后还有个?出息,活着这也就白糟蹋五谷。你这么死了,我连副棺材都不给你批哩,崖下胡旋(山水冲出来的胡洞)多的是,随便一个胡旋就把你填埋了,不是让狼虫虎豹把你掏出来吃了,就让一场山水吹走了,冲到哪里算哪里,你就是永世不得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他竟然还对嘴,说他永远也不需要转世。我说你转世不转世跟我们有?的关系,你就是个瞎怂,死有啥难,在城里押上批斗台你就能死了,来的路上翻沟过崖的你就能死了,为啥要跑到乌乎来行死,乌乎人把你咋了,我把你咋了?坏乌乎的名声?坏我的名声?让我背一条命债。从崖上跳下去,老天要收你的话,摔死倒好了,一死百了,老天爷要不收你,摔不死呢?谁伺候你,生不如死,有你狗日的受的罪。

“骂还是顶事哩,骂过后不像以前那么傲了,但还是跟我远着,一句话不说。上面老说做思想工作,咱乌乎人也说话是开心的钥匙,這话是真理。我想他的问题还是来自于思想。我说你狗日的现在不是劳动改造的事,你不要劳动了,天天到大队部给我汇报思想。他天天吃过饭就到大队部来,还是不说话。他不说我得说啊,光骂不顶事,我就跟他说这说那的,拉家常么。我说你看你这双手,十个指头就跟鸡爪子一样,两根指头没有我一根指头粗,劳动改造,能劳动个锤子,我不知道你干不了活,用得着你给我说我这双手除了画画,干不了别的活,我说你这双手干不了活,我这双天生就是干活的?你竟还说对,你这不是污辱人?把我换成你,你自己说气不气?你来这里就是劳动改造的,干了干不了得我说,不是你说。他说你们就爱乱想,我说的意思是你从小干活,我从小画画。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是这样想的。我说我当时发火骂你,你咋不说?他说你都骂我了,我跟你讲什么?你们都不讲理,胡搅蛮缠,要讲理的话,我捏住半个嘴都说得过你们。我说啥是个理?读的书多就觉得自己是对的,理看谁讲哩,你一个改造分子,有你讲的理?我告诉你要都真正讲理,官都没人当了。他竖起大拇指说你讲得有理,难怪你们都不讲理。我说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不也还是个人么,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来改造了你就该想着咋跟我们好好相处,你有才那是你的能耐,我们再没能耐,我们这些人活得再不值,也不指望你活着?在我们跟前傲啥?我们这些人迎来太阳送走月亮,过一天两个半日子,一年四季猫儿吃浆子老在嘴上抓挖,值得你傲么?你随和一点,眼皮往下抹抹,谁为难你做啥?在人屋檐下,你能不低头,这些道理不懂?你还傲得很,不尿人。他说我不是傲,我是远着你们。我说你远着我们做啥,跟我们近了辱没了你?不是傲是啥?他说又乱想,我是怕你们。我说你怕啥?我们在你脚底下架火头上倒油咧?他说我在一个队上改造过,他们一开始对我不错,我就啥话都跟他们说,可后来他们就整我,拿我的话整我,往死里整我。慢慢的他有话了,也跟我说这说那。

“有气归有气,总还得照顾着,要不咋办呢?我娘说得对,总不能让死在我这里,让我拉一条命债。晌午吃饭的时候,我说今儿在你家吃顿饭。你猜他做饭,把米下到锅里,水开了,把面往里搅。我的天神呀,这是做饭么。搅成一团,米都还囫囵着,洗了一把韭菜,切了有一寸长,搅到里面,撒一把盐,就舀到碗里。剥了几根葱,递给我一根说吃吧。我说你做过饭么?他说没有。我说那你家谁做饭?他说我娘。我说你婆娘呢?他说偶尔做,后来划清界线了。我苦笑了说改造你日他娘还得从做饭抓起。我叫他到我家吃饭,他不去。我说你想死在我们这里?吃过几天,他对我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说啥意思?他说就是你给我饭吃,不如教我做饭。我说你学得会么?你不是说你这双手只会画画么?他说你这不是抬杠么。他其实很聪明,婆娘教他做饭,几天时间就会做米面,连馍也会做了。

“他是监督改造,不干活是不行的,可让他干啥呢?给墙上写写标语,造个花名册,开会念念社论,这也是改造么。慢慢顺溜了,他给我讲他真就只会画画,从小到大整天坐在家里画,连门都很少出,单位不到三十个人,一大半都不认识,也没什么朋友。我说难怪你是个生皮,对这个社会?都不懂。他说我为啥要懂这个世界呢?我说就像修行的和尚道士,你这活个啥人。他说我有我自己的世界,那是个美妙的世界哩,你是不会理解的。我说跟人都不来往,再美妙有个?意思。他说跟人来往就好么,我就交了三个朋友,最后还让朋友陷害了。许多事上他想法与我们不一样,怪怪的。他常和我争论,有时候很激烈。我说你不能不和我争吗?你不能让着我点吗?他说为啥?我说不怕把我争气了我收拾你?他说争不过了就收拾人,不讲理。我笑了说我不会收拾你了,可遇上别人会收拾你。

“他说他心里很急。我说会不会你家里有啥事?他说我不信那,我是唯物主义者。我说那你急啥,现在又不是刚来的时候,我折腾你。他说我都四十了,你说我是个画家,却不能画画,我不能虚度此生啊。我说你已经把日子弄日塌了,还想咋?他长叹一声说这么一天一天下去,活着还不如死了。我说没人不让你画画,你看报纸上,一张一张(一个版一个版)都是画哩。他撇着嘴说那是啥画?我脚画出来的都比那好。我说这话也就你说到我跟前了,说到别人跟前你想想结果。他说我这不是跟你说呢么。我说现在不是你觉得好不好的事,是人家上头说好不好的事,上头说好才是好。他脑子又撬住了,说上头知道个锤子。我说你这脑子不是让门夹了就是让驴踢了。

“他偷偷带来三本画册,都是他画的。我看了说一块石头,一棵树,一个人两个人,几根草,就是一幅画,这么厚的三本子,你都画的是这,我看不出一幅跟一幅有啥差别,你够有耐性的,我都觉得没意思,还把你觉得了不起的,我给你说我要是你画几幅就行了。他撇着嘴说那是一种境界么,你不懂。我说我不懂,啥是境界,啧啧啧,你画的那些人全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他们知道粮食咋种出来,都是不劳而获的寄生虫。”说到这里,支书嘿嘿一笑,“你别笑话我,你们有你们的渠渠道道,我不懂,我就是这么认识的。我说你咋不画我们这些人?他撇嘴,我说咋了,画我们这些人辱没了你的笔?你来多久了,没觉得吃喝来得不易?你说一颗麦子种到地里,你得磕多少头才能吃到嘴里?他说磕头?我说下种不是磕头,锄草不是磕头?收割、拉打、推碾,哪样活你不都得磕头?面朝黄土背朝天,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不都是磕头?就是吃的时候你抱个碗往嘴里扒拉不也头一点一点?他点着头说你没啥文化,说得还挺有哲学味儿的。我说你看不上画我们这些人,你画那些娃娃呀,淘气捣蛋,翻墙上树,你画鸡猪狗牛羊驴马呀,你画母鸡领着一群鸡娃多好,画羝羊争圈、驴啃脖子、羊羔跪乳、牛犊牴母、公鸡踏蛋,这些没有意思?我觉得比你画那些有意思。我说你要画我们这些人,就是画我们是劳动人民,毛主席都夸赞劳动人民哩,谁批判你,还会表扬你哩。我故意激他说你是不是除了那些不吃不喝的半人半神,不会画别的,我看你画的那些人都像一娘生的。他气呼呼扭转身就走了。

“隔两天,他抱来了一沓子画,说我回去回味了你的教诲,觉得你虽不懂画,可说得倒有些道理,对我有启发。他把画展开叫我指点,我说你个瞎怂,让我指点,这是改造我呀。嘿,锄地犁地、赶牛放羊、开批斗会、男人抬杠、女人奶娃、老怂看瓜、鸡狗猪羊牛,画街巷的一张画,画了几十个人,社员看了,都认得出哪个是自己,老怂看瓜那张画,简直笑得人直不起腰身来。画了我两张,跟照出来的一样。我说我服你狗日的了。我说你不是会画这些么,看来还是个思想问题。他很深沉地说是个思想问题。我说你以后就这样画,把咱们村能画画的墙都画上。

“那时候让大队办工厂,咱乌乎陈家沟一带的石头能烧石灰,就办了个石灰厂,可周围大队都办石灰厂么,石灰销不出去,我让拉石灰把村里好一点的墙都灰了一遍,我说你要好好画,别画毒草。他说啥叫毒草?你告诉我。你说这个瞎怂,分明是嘲弄我。我抓起土块就砸到头上,说就你这脑子,咋就还把自己弄成了个人物,就你这怂态度,该毙了你狗日的。他说我跟你抬杠,你却打我骂我,真理都出在你嘴里。我气笑了瞎怂,这也是拿来抬杠的?那年收秋的时候,县上的干部下来支农收秋,带队的县长对墙上的画进行表扬,回去还专门发了红头文件表扬,把我也给表扬了一下,墙上画革命画还在全县推广哩。

“思想问题解决了,脑子不撬了,顺溜得很,跟我说话不叫支书不说话。我说你以前不叫我老怂么?他说以前吧用你的话说脑子撬着,现在不撬了,得叫你支书呀。我说你别这样叫,叫得人肉酥。他说以前叫你支书我肉酥,现在叫你你倒肉酥。我说?,我觉得你叫我还是耍笑我哩,再叫我我抽你。他说你们领导的鸡巴就是难挼。他跟我要酒喝,我说你该给我酒喝,他说我没酒,你有酒。我说那你有菜。他说我是要给你汇报思想。喝着酒他说或许这是我的新生,我不是说政治,是艺术。我说你这个嘴呀,后半截就不该说,以后嚼了咽了。他说你个瞎怂,我这不是跟你说呢么,我知道这话不合适,我就是因为说我是走艺术路线的,不是走政治路线的,才弄成这样的。

“他就在墙上画画写写,人们都爱看他写写画画,他几笔就画一个人,你一眼就能看出是谁。后来他就给村里人画像,咱这里人照相困难,老人把他画的像保留下来当了老像用。以前,就是解放前,你知道请画匠画一张老像,得好几块大洋。大家跟他亲近了,都知道他做饭难肠,也都叫他吃饭,碰上谁家的饭就在谁家吃,谁家吃个好的,闻着味儿就去了,添双筷子的事么,谁都不讨厌。身体也缓过来了。他不会抬杠,让我教他抬杠,说不抬杠人们会对他有意见,我说抬杠咋教,你得跟他们一起打闹学习。你别小看抬杠,那里头有智慧哩。我说抬杠就是存心和一个人过不去,存心的找茬,他们说这你就偏说那,他们说你鼻子,你就说他们的嘴,他们说城里婆娘,你就说乡下婆娘,你得抓他们的话头,多耍流氓说荤话。他真很聪明的,一点就会。跟人抬杠,脑子好使得很,反应快,能捉住话头,他还边抬杠边画,几下就把一个人画到墙上了。他跟女人也抬杠,像个疯狗,一次对付几个女人,惹得女人合起来动不动给他来个老怂看瓜。等到离开咱乌乎,彻底成了个农民,游街串门,还跟人叫板,抬杠摔跤。

“也该当狗日的走运,那年公社要把米缸山修梯田,后来弄成了全县的重点工程,又弄成了地区的重点工程。公社、县上、地区的头头脑脑往来跑。我说你要用心画,领导要看上了,夸奖了你,说不定你就不用改造了。狗日的用心了,画劳动的场面,丰收的场面,打闹的场面,牛歌羊唱的,喜庆哩。尤其是画毛主席戴着红领巾站在学生中间那幅,跟画张子(张贴画)上一模一样。来的领导、干部看了直夸赞哩,我给介绍了老走,一位领导说改造得很成功嘛。记者还拍了照,发到了省报上,说是改造获得了新生,那年还给了他一个啥荣誉,把我也给表彰了。不久就调到县里去了,一下就把命给改了,定吃定坐专门画画。我说你看这不是你好我好他好大家都好的事么。

“我一去县里开会,他总要请我吃饭,我说会上管饭,你这不是把家里石头背着往山里撂么。他偏要请我单独吃,还给我烟酒。我说你别乱花钱,他说都是人送的。我说那不是人送的,是你画的。他说你总是把话说得稳准狠,对,我是画饼充饥。今年又给拔(调)到省里去了。有一个领导喜欢他的画,他偷偷给领导画画。我说领导喜欢,还要偷偷画?不往出贴?他说不贴,领导收藏他的画。我就明白了,他说狗日的,我宁愿到大街去画宣传画。我说你可不敢耍驴脾气,好日子不过?再说你不是怕没时间画么,跟人家拗那么大的劲,人家能让你画画,你看顺应着点不就能画画了,画自己喜欢的,你就偷偷地画么,这不把丢失的时间找回来了,不虚度这辈子了。他说明摆着画也没事,你说得对,上头喜欢上你了,你咋干都是好。年前我到省上开会,我给他说这天气咋又像要变了,你脑瓜子可别再撬。他说我现在光滑得很,就你老说的那话,狗?掉进油缸里,又尖又滑又难拿。

“我娘的老房子(棺材)就是他画的,专门从县上回来画的。”支书说,“我娘古稀那年,过了大寿,我就想着把老房子给做了,人活七十古来稀么,可我娘不让做,说活到哪天没了,哪天做,早早操那心做啥。我娘受了一辈子苦,好日子才过了几天,没活够哩,你想那时候我已是大队长了,人都高看一眼,年头节下,人都来看看,谁家做个好吃的,也都惦记着给她端一碗,日子风光哩。那年是个闰年,我就给娘造了老房子,闰年做老房子添寿么。老房子做得好,还要画得好,咱乌乎以前有个大画师,周围的寺庙油彩活都是他干的,可没了,阴阳都能画老房子,他们画的我看不上,就请他画。他画了。画得真是好,阴阳来看呆了,而且说很合规矩。我说你画过棺材?他说他临过棺材上的画。我说你要在咱这里画老房子,能过个人上人的好日子。我给他钱,他说你给不起。我说你说个价。他说没价,如果不是我看上的朋友,不要说画,连话都说不上。喝了点,他说你知道么,我画画都是按尺收钱的,画这老房子你这个家都不值。我说你就胡吹吧,我这个家经营了几辈人了,不頂你一天功夫做的活?他说以后你会知道的。其实我也明白,那么大的领导要他画画,他的画能便宜?我有个老罐罐,他看过,说是个老东西,让我好好保存,以后会值钱。我拿出来给他,他说你他妈的把我当啥人,不怕折我的寿。我说给老人尽孝的事,是该出的。他说我给你娘当个儿子,给你当个弟弟,把你们门风辱没了。”

支书停顿了片刻,抽了一锅烟,看了我一眼,“先后来几个改造的,都是生皮,都是属猪的……”

“这么巧?”我说。

他笑笑说:“骂人话,咱乌乎骂人有一句话,你是属猪的,记吃不记打,猪为啥老挨打,因为没记性,记吃不记打么。生皮么,你看羊皮不熟又臭又硬,熟了就软了绵了,也没臭味了,做成皮袄,又贴身又暖和。运动是一个套一个的,都有联系的。只要与这个世界和上卯了处顺溜了,灾祸就都能避开了。我家原来住过的干部说过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话说得真好,你得学会避让,不顺应潮流找死啊!其实你们这些人没啥毛病,没见有多反动么,都是仗着有才,傲得很,不顺溜,脑子还有点撬,转个弯子吃力,脑子转过弯了,一下就把命改了。前一阵老走来你也见了,风光不?坐小车,人吃得白胖白胖的。哪像我们,命一辈子就定死了,劳动改造么。”

我来不久,老走就来过一趟乌乎,说是下乡采风。他完全成了个乡下人,脖子上搭着一条羊肚子毛巾,一顶草帽失去了麦秸原初的金黄,边子豁豁牙牙像锯齿,裤腿绾在半腿杆,打着赤脚,头枕着鞋躺在田埂上,哼着小曲儿。

他对罐罐茶上了瘾,一早起来支书专门给他熬,熬得倒出来成线状,支书说:“狗日的,改造你倒把你改造成先人咧。”

老走说:“我刚来你不是给我当先人呢么,你不是说这世界公平得很,有个因就有个果。我现在是省上的人,下来你不得给我弄好,婆娘都得准备。”

支书看我一眼,嘿嘿地笑。他问我喝得惯不?我说:“还喝不了这么浓的。”

他说:“再喝上几天,就惯了,这东西好,长精神。”

他很有些超脱,走在街巷,狗咬他,他作出很生气的样子,跺着脚骂:“真是个狗日的,还把老子当反革命,”抹掉草帽拍着脑袋说,“帽子早抹了,改造好了,狗眼看人底,要不要我给你找份红头文件看看。”骂完狗嘎嘎嘎地笑。傍晚来临之际,他喜欢坐在崖头远眺,看着暮色从山脚往山顶攀升,很快的,就像云影侵蚀大地。他爱唱骚曲儿。他说骚曲儿唱的就是无奈的人生,哎呀,那种无奈,简直没法表达。

他跟我住,晚上幫我抓虱子,竟然抓了我的虱子放进自己衣服里,说:“日他娘,没虱子了,浑身不痒了,不舒服,抓痒真是舒服,现在没得抓了。虱子这东西咬你,不像蜜蜂、蝎子蛰你,很疼,肿个包,奇痒难耐,抠烂了会发炎流脓,虱子咬你只是让你觉得痒,挠着你就觉得很舒服,用乌乎人的话说就是受活。乌乎人说人有三受活,你知道是哪三受活?我摇摇头,他咯咯咯地笑着说人有三受活,日屄抓痒剜耳朵,想想,总结得多精辟。刚来的时候,我夜夜睡不着,嘿嘿,捉虱子把失眠治好了,从衣缝里找虱子,掐虮子,等把所有衣缝里的虱子捉净,虮子掐净,你瞌睡得眼皮都抬不住了,我给你说,你就是绝望了,挠痒抓虱子,就不绝望了。”

他告诉我支书这人脑子好使,心地善良,他娘是个居士,在家里吃斋佛。他告诉我支书背后有人哩。我问谁?他说:“唐彦斌,地委副专员,那几年唐家尚家争权斗得挺厉害的,今儿你把他打倒了,明儿他把你打倒了,唐彦斌就让他当了支书。”

“你得学会跟他们抬杠,抬杠最能与他们联络感情,乌乎人傻乐傻乐的,你跟他们胡说乱笑的,他们就觉得你跟他们近了。不然他们说你架子大,跟他们不过心。其实他们很可怜,内心很自卑,尽管咱们是来改造的,但他们觉得我们还是高他们一等,始终觉得我们看不起他们。”他说,“抬杠不是简单的事,有大智慧哩,乌乎人的语言精彩着哩,那些方言土语、歇后语、格言,最有表达力,说人说事一针见血,有些话听上去很黄很土,但理不黄不土。”他告诉我许多抬杠技巧,给我讲了些笑话、段子,还送我一本《笑林广记》,“抬杠用得着。”

他住了一周,回去不久,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组画,支书拍着报纸给我说:“你看,老走画咱乌乎的画,上《人民日报》了,你看丰收的场面,喜庆不,牛歌羊唱的,日能人啊,画得多好。”

十几年后,我读到关于老走的评传,说老走的艺术人生确实在改造中获得了新生,他画风转化了,由学院画,转向自然画派,让他享有国际声誉的正是这些人民画,贫下中农系列画。后来他出国了。我回乌乎,支书笑着说:“斗得没错么,你看狗日的还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投敌卖国。”我笑笑。他也笑了。

我明白,支书给我说老走也是在给我做思想工作。

我到乌乎几个月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向他讲过我的事,得向他讲讲了,这也是一种思想汇报。

“没听过出椽子先烂?”听了我的经历后他说,“都是梢轻惹的祸,人梢轻,没好处,老鼠梢轻猫咬住。”

梢轻有些人写“骚轻”“骚情”,我觉得不对,在乌乎,“梢轻”有好卖弄,不稳重,表现欲强,甚至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含轻浮,放狂,张扬之意,与多年后广为流行东北话“嘚瑟”类似。因此应该为“梢轻”,像树梢子一样随风起舞的,想来更准确形象。

我说:“我也不是梢轻,当时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毛主席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冕,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他摆摆手说:“这还不是梢轻?你一张大字报,成几十条问题写,逞能么。你敢说你没有表现自己的意思,一个人要表现自己就扎眼了,扎眼了就惹人日眼了,不收拾你收拾谁。给个舌头你就上肚子,摸个手手你就脱裤子,你们这些人是吃了读书的亏了,书读得多了,通晓的东西多了,觉得自己啥都看得明白,就架到云头上了,飘飘忽忽的摸不着天高地厚了,要仔细推敲,不要说运动,就是生活中自相矛盾也多得很,就像老话说的那样,老话说父母在不远行,可老话又说好男儿志在千里,老话说礼轻情意重,可老话又说礼多人不怪,老话说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屈,可老话又说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老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可老话又说亲兄弟明算帐,老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可老话又说靠人不如靠己。比如说前些年鼓励大家发家致富,后来又抓了些新富农。这些年我是看明白了,运动就是风,一阵一阵的,这阵风不管那阵风的事。”

我说:“你是个哲学家哩。”

“沟子底下擩椽子往起撬,高抬我呀。要说梢轻,我也梢轻过。要不是梢轻,我现在该是公社干部,不走歪路,说不定给当个公社书记哩。”他眯着眼睛看看太阳说,“我找对象那会儿,成分好么,提亲的人踩破门槛哩,就能好好相个女人,我相来相去相上了现在这个婆娘,就是成分高点,富农。那时候我家正住着一个干部,现在官老大了,比唐彦斌官还大。就像下棋,那是个看三步棋的人,他劝我别娶这个姑娘,说以后会是个大麻烦。我说能有啥麻烦,富家有啥了不起,再说她一家人也都跟贫农雇家一样,在田地里苦着哩,她家的这个富农成分本就有点勉强,唉,当时人们都把不来,还觉得成分高了光荣,因为成分越高日子过得就是比人强么。干部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成分定了,要改就难了。我说我懂你的意思,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啥地主富农的,她跟了我就是贫下中农,嫁给我我改造她哩。后来,等我发现成分很祸害人的时候,已经晚了。后悔嘛倒是不后悔,你说我这婆娘,那是家里的台柱子,能苦得很,而且能生,你看给我生了五个儿,我们这姓,在乌乎是寒姓,老受大户人家的欺负,人多势众,毛主席都说人多力量大么。要我现在的觉悟,就不会娶她了。就跟酸曲儿唱的:干妹子好来实在好,哥哥早就把你看上了。看上了,没办法。”他说,“你们是吃了有文化的亏,我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我家几辈子没出一个读书的人。我的一点文化是识字夜校学下的,现在也就能认个毛主席语录,读个最新指示,凑合读社论、文件,最长的我能背老三篇。我家的墙壁都是报纸糊的,这样时刻都能学习。”

“我娘说这世上到处都是缘份,你说那天我是去找书记解决柳三变的问题,结果就碰上你了,这就是缘份,不是缘份哪有这么巧。改造是政策,咋改造在我们手里掌握着,只要我台上坐着,就不会让你吃亏受罪。要说咱们乌乎,阶级斗争就是开开批斗会,主要是唐家尚家两大姓互相斗争,其他人还是挺好的,没人为难一个外人。”支书说,“在主任办公室见你,一听说你是申请改造的,就知道你很懂事,会躲祸了。形势越来越严重了,啧啧啧,斗争可是残酷得很哩,省长都挨斗了,游行,五花大绑的,那么大的领导,让红卫兵剃了头,扎得像个棕子,大头皮鞋踢,看得我肉酥哩。嘿,你走得快,要在城里,这阵怕在街上挨斗,就难过了。那种斗可不像咱乌乎这样斗,押到台上喊喊口号。”

(编辑:孟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