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别传,乌金史记——曹海英长篇报告文学《乌金时代》读后

来源:

《宁夏文艺家》

   

刊发时间:

2025-04-22

   

作者:

吟 泠

  有句话说,每一个老人,都是一座纪念馆;每一个老人的去世,都是一座纪念馆的倒塌。那么一座有着70年历史的、作为新中国煤炭工业重镇和今日工业遗址公园的宁夏石嘴山市石炭井矿区,与一个耋耄老人一般,何尝又不是一座令人驻足探寻的纪念馆呢?当我历时十日,一字一行读完曹海英这本33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乌金时代》时,我相信作家用了三年时间,用文字的一砖一瓦,在纸上为这一山一城的前世今生,建起了一座有温度的,可以按图索骥的纪念馆。那山,就是盛产乌金的贺兰山;那城,就是因煤而建的石嘴山市。
  我对煤保留的印记,在儿时的冬季更浓重一些。在我年幼时,每当冬天来临,母亲就会提前储备好过冬的煤,因之我也会见到浑身脏污的煤贩子:一张落了薄薄一层煤灰的沧桑面孔,戴着辨不出颜色的、带有长耳朵的旧棉军帽,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而与手头拮据的母亲讨价还价。双方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中成交后,接下来母亲就带着我们用大筛子筛煤,拣选出大大小小的块煤,单独存放在碳栈中。将筛出来的碎煤渣则按比例掺上土,加水和成煤泥,用长方形模子拓成一尺见方的煤饼,等晾干后竖着整整齐齐码在屋檐下,上面盖上塑料布。这就是我们度过一个漫长冬天的采暖保证。时过境迁,烧煤取暖的岁月已经远去,吸引我的新鲜事物多之又多,比起“煤”这样一个很理工很黝黑而且缺少诗意和浪漫的字眼,我功利性地只记取了它带给我的季节性的温暖,而忽略了它作为重要能源的工业本质。从《黑色版图》到《乌金时代》,我第一次认真审视宁夏北部黄河岸边、贺兰山下因煤而兴,因煤而化为工业遗址的那座城市,隐藏在它背后的潮起潮落,浪奔浪涌,在曹海英的《乌金时代》中,有着令人动容的温情书写与全景式的立体呈现。
  打开这本书,扑面而来的不是“煤”这个生硬薄情的工业原料,而是与煤结缘的有血有肉的采煤人的聚散离合、欢喜悲忧和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世界。曹海英不仅写了一座城,更是写了一群人——这座煤城的灵魂,她将视角锚定在一个个具体而微、有名有姓的小人物身上,从大处落笔,从小处着眼,给读者呈现了一座可感可触、甚至是有着人体体温度数的工业城市。我想,作家之所以采用微粒般的个人生活史作为切入点,拓开这座城市的横切面,跟她是从矿山走出来的矿二代,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关联。离开矿山三十年后,作家曹海英用手中的笔和心中的情,完成了《乌金时代》,为矿工父亲,为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采煤人,也为自己的出生地与来时路,献上了一份独特的厚礼。
  《乌金时代》中,透过作家简单质朴的文字,我认识了石炭井、白芨沟、汝箕沟、大峰沟、一矿、二矿、三矿、四矿以及石嘴山、神华宁煤、金能公司、北农场、南农场、庙、宁东煤矿等千头万绪、有着强烈时间感与年代感的地理名词,跟随着作家的笔触,一同走过三分之二世纪的时间跨度,让远离煤矿的读者认识了一座城的内在构造,重温了一段被时间湮没的历史与细节。
  全书四个篇章像四枚印章和四条路径,让读者清晰地看到这一山一城的发展脉络与未来走向,在生态环境、资源保护、能源发展及与人的生存关系中,作为主体的人在生存与发展中的艰难选择。重要的是,作家侧重书写了一个个具体的、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苦有乐的人。这正应对了帕斯捷尔纳克的那句话——人是有面孔的,而人民则没有。《乌金时代》打动我的,恰恰是那五十张煤矿人的面孔。来自山西的王福林,来自北京的那守范,来自陕西的王民锁,来自江苏的何嘉平,来自辽宁的王淑贞、冯志达夫妇,来自宁夏南部山区隆德县的张建雄和彭阳县的马生银,以及来自安徽的刘代良和来自湖南的张秋月……他们的来龙去脉,平淡的生涯,一生的命途,在这本别传中流水般真实自然地流淌着,个人命运的起承转合中,皆是时代的起承转合,从个人的生命路径中,听到的俨然是时代的巨大齿轮碾过生命的苍凉回响,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这一张张面孔,汇聚出贺兰山深处独特的工业移民“混血”的生活群体。最辉煌的时候,这里一度成为人们口中一个闪亮和诱人的词语,是寻常百姓可以因煤而谋生与谋爱的迦南福地。然而随着时间的迁延,煤矿资源的日渐衰竭,过度开采和无序开采的恶果也随之出现。矿山治理作为国家意志,深深影响了每一个煤矿人的去向。作家将这些碎屑般的个人流离,写得隐忍节制,不动声色,却让人忍不住为之动容,潸然泪下。这种内在的、身在其中、共此凉热的写作,让这部与煤相关的工业题材的长篇报告文学超越了工业冰冷的藩篱,落脚在流离辗转的生生不息中,从而有了高高低低的人间烟火色,因之也有了很强的可读性和很浓的家常余味。这样的作品,是远离煤矿和煤矿生活的人们认识和了解这样一个行业的温暖窗口。内在的使命感与自驱力,正是走出矿山三十余载,又重新走进矿山的曹海英创作的原动力。《乌金时代》很容易让我想起美国作家海斯勒的《中国三部曲》和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纪实书写,贴着地平线,贴着小人物,贴着日常,也贴着他们的表情和内心世界的波澜而展开。如果说贺兰山深处大大小小的煤矿像一幅煤的拼图,那么曹海英笔下的五十张日渐老去但却鲜活依旧的面孔,刚好恰如其分地楔入了他们各自所在的日常图景的缝隙之中,完成了这幅煤山矿海风起云涌、波澜起伏的历史画卷。作为渺小的个体,他们主动或被动承受了矿山和自己的时代命运,完整走过了煤矿从国家能源重镇到破产重组、分分合合、矿山治理乃至最后成为工业遗址的错综复杂而又举步维艰的各个环节。我能读出作家对矿山今昔所含的无限深情,对过去的深沉反思,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这样一本书,让我对一个行业的理解全面、立体而细腻。在作家笔下,煤也是有情物,煤的背后是人的面孔,煤矿人更是有情之人和深情之人。作家摒弃了英雄书写与典型书写,反而行之,采用平民英雄和去典型化的素描手法,描绘出那些虽然被时代的浪潮拍打在生活的礁石上,阵痛之后依然站立着的煤矿人的群像。
  每个时代,每个行业,都需要被忠实地记录。纵观全书,这册文本像煤矿一样沉重,像煤矿的命运一样厚重,本书它从另一个纬度呼应了刘庆邦的《走窑汉》和《神木》,是宁夏版的煤矿传。这是有难度的书写,因为它本身的复杂性、多变性和历史性。千头万绪和细枝末节同时摆在作家面前,作家选择五十张真实具体的面孔作为颗粒,以煤为媒,连缀起这部城市史与矿山史,使每个篇章与细节都弥漫着人的精神。作为走出矿山三十余载的矿二代,曹海英用她手中的笔和心中的情,为这座山城写下了乌金时代的深情别传珍贵史记,它像如今建立在塌陷区的石嘴山市地质博物馆一样,成为矿山的文字纪念馆。
  作者简介:吟泠,原名赵峻,女,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文艺报》《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等,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及《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著有短篇小说集《歌兰小令》《粉菩萨》《销魂曲》。曾获宁夏第八届文学艺术奖,2015黄河文学双年奖,宁夏第三届贺兰山文艺奖。
  (本文来源于《宁夏文艺家》报2025年第1期第15版)
(编辑:贾雨晴)